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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聖誕夜造訪而來的男人,他所帶來的人生──

 

  在我五歲的時候,一個大約三十多歲的神秘男人前來造訪了我,在我的印象中,那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男人身穿白淨的長袖襯衫,外套鮮紅色與咖啡紅相互交錯的花紋格毛背心,頸上繫了個黑亮的領帶,領帶上頭還有一些細小的藍色金線點綴,身則是黑色的西裝褲及擦得晶亮的皮鞋。

  那名男人的長相算得上清秀,看似有些雜亂的頭髮讓他多了一絲狂野,卻不是邋遢。眉宇之間總是緊鎖著猜不透的複雜情緒,眼神散發著不是他這個歲數的年老滄桑,時常無神地凝視著某處。他的唇上與下巴蓄著鬍渣,一雙手總是藏在西裝褲兩側的口袋中,好似在藏匿著什麼。

  「今天我要送你的,是『想像』,這是所有的小鬼早就在幹的無聊事,但你不一樣,你的想像,是更加無法捉摸、更加無邊無際的。交不到朋友的話,就用你的腦來自行塑造吧。」

  記憶中五歲時的首次見面,男人只說了這些話,悄悄來到我的房間,又悄悄地離去。那一天我記得是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夜晚,也就是聖誕夜。為何我能夠回憶起五歲時那晚的日期?其實那是猜的,畢竟往後那名男人在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無聲到來,留下了某些東西瀟灑離去,且從來只在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夜晚出現。

  我在幼稚園度過了現在已經大致不清的歲月。第一次二輪騎腳踏車就上手、跟著學校出去表演太鼓、每天拿著三種顏色的碗等著吃飯、最期待禮拜四的綠豆湯、放學後一個人在遊樂場閒晃著等我媽來接我、回到家看的不是無趣的天線寶寶噗噗恰恰而是靈異教師神眉,當奶奶走過來時還必須迅速轉台以防她發現五、六歲的我居然在看這種帶點色情與暴力的動漫。

  後來六歲、七歲了,男人在每年的聖誕夜都會到來,但那時的我只覺得他是個有些詭異的陌生男人,也沒跟其他人提過,就這麼接受著他的偶來乍到。

  後來的時光,他送給我「旋律」讓我能細細感受著古典樂中的變化與音感,體會到每一首音樂背後的情感與故事;他送給我「模仿」讓我能臨摹他人的作品,我也常常素描一些景物或者是動漫的圖片;他送我「創造」讓我能夠將自己想出來的構思加入生活中的各種瑣事。

  他送我「記憶」,讓我開始能夠更加深刻地記住許多事情,想忘都忘不了。好比以前幼稚園讀過的格林童話、好比有一次一個北爛男孩在溜滑梯上推我一把讓我重擊到了還未發育完全的蛋蛋,我氣得要報復回去那小王八蛋他卻躲到他媽身後說我要揍他讓我媽把我拉開,就算事後我跟我媽說了實情善良的我媽也只是帶我去一趟醫院。

  我在家庭偶有的爭吵中度過、在幼稚同學間偶有對我做出的傷害中度過、在「你只能聽我的」的校園生活中度過、在只會自私且單向思想且只想要混薪水的眾多老師的教導中度過。擺脫了小一時國小老師的針對與偏差的教導方式,他有一個兒子,我在後來還碰到過,他兒子是個什麼都不會做只會照著他老媽要求讀書一身瘦弱的人,我相信他日後能夠考上建中、考上台大,但他能不能有些搞頭?我根本沒興趣。

  「你是個紳士,你有廣大的心胸及足夠的風度,你恨,但你恨在心裡,你不會表現出來,這或許讓你很痛苦,但這是你。今日帶給你的禮物,是『沉默』。要就用你的作為讓他們閉嘴,不管那是幾年之後。」男人再次穿著同樣的行頭再次轉瞬即逝,我感受到他稍有透露出來的負面情緒,那是一種憤怒、悔恨、不甘與憂傷交織的複雜表情。

  後來的日子我都在書中度過了。我換過了學校,但是同學們一樣惡劣,他們總是不會在做出傷害別人的事情之前先想一下,怒罵、毆打、污辱、撒謊、仗勢欺人、逞凶、偷竊──我什麼都沒做,我的鉛筆盒卻被扔入水溝、我的手指差點被壓到我身上的數名同學壓斷、我辛苦蒐集而來的玩偶與戰利品被破壞丟棄、我的正版遊戲王卡被我自認為的好朋友偷走、我的屁股被同學們惡意放在椅子上的圖釘刺傷、我的雙手被莫須有的罪名讓老師用熱溶膠無情摧殘只因為那群賤女生做錯事栽贓給我,她們三人成虎,智商低弱的好色男導師想都沒想就找我開刀、我的父母要我學學被他父母狂虐打的同學是如何背下每一課課文的、國高中的學長是如何鄙視我在籃球場上練習的那些根本練不起來的街籃花式運球、我喜歡畫畫與看書看漫畫父親卻不喜歡、我想出去散心想出去發洩卻被關在家裡──

  我好恨、日復一日的痛苦時光在沒有救贖的情況下我只能一直在枕上落淚、進入幻想之鄉。負面情緒整天充斥著我令我渾渾噩噩,殺人與自殺的念頭在小學三年級、四年級時是我時常在幻想的故事,我沒有自由、我好痛苦。我想著離家出走自身自滅成為一個小乞丐但我太懦弱沒有勇氣;我想著去跳樓自殺用我的死讓他們知道我的憂鬱及痛苦但一當我想到了往後或許會能夠有很快樂的境遇,我就又懦弱地繼續忍受下去;我想著我要把那些傷我、運用各種險惡手段霸凌我的同學給抹殺掉,用美工刀劃破他們的喉嚨、用石頭砸碎他們的腦袋,至少讓他們知道我的恨意與怒氣也好,但我的力氣好小、我好懦弱,我辦不到。

  我只能「沉默」。

  西裝男人後來送我的是「等待」與「承受」,於是所有的負面情緒無法鑽出我這空虛的肉體,或許也是因為這些憂鬱的緣故,從小學開始我就很淺眠、也時常失眠。

  我根本don't give a shit他到底送我什麼,我只知道,我得到的是「痛苦」與「鬱悶」,後來我也覺得我真厲害,在這樣子的情況下我的性格居然還是這麼懦弱這麼善良,我會恨我會怒,但表現出來的,總是我那討厭的柔弱一面。

  也許西裝男人在我五歲之前完全記不清楚的年歲裡,他送我的就是「善良」與「軟弱」吧?

  小一的時候看了好多好多的名人傳記,小二的時候開始看外國翻譯小說,踏入了一個個充滿與我腦中幻想一般的新世界,後來也看了許多動漫電影,但在這樣的耳濡目染之下,我依舊還是我。

  收到了「好奇」,小四就要結束了,開始碰到了有網路連接的電腦,我開始急速增長著各種不同的知識。我再一次轉學,原以為不會有多大差別,那些王八蛋大多都是不會在意他人感受的自私貨,如果這個世界都是這樣,為何我不一起「自私」?我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了呢,難道我要被千刀萬剮至死嗎?但自我收到了那個「軟弱」後,我幹不出腦中充盈許久的惡事,我也只能安靜地過著。

  但新的境遇讓我開心了起來,在後來甚至讓我有些訝異,想不到這個地方的五六年級比其他地方都還成熟許多,我開始因為我真誠的軟弱與善良遭受歡迎,有了一些朋友、有了歡笑、有了輕鬆及能夠發洩心緒的生活。

  「這回,帶來的是『開朗』,將你這一連幾年的情緒都宣洩出去吧,你曾是受害者,你的懦弱也讓你更不會成為施加者。正因為你先經歷過了,往後的你,更能夠去細緻地在生活中照顧著你周遭的人,他們甚至連你付出了許多都沒能察覺到,這將成為你的偉大。」

  但好景不長,母親重病復發,雖然父親因為工作而被調走讓我如釋重負,但國中的生活再度讓我陷入了地獄。又是國小的情形,而這裡更加險惡,因為大家基本上都懂事了卻還是存在著這些人心的險惡,就連導師也這般模樣,自私、混薪水、爽就搞你不爽也搞你,一個莫須有的罪名講得好似她給你很多機會了不是她真的這麼針對,一樣讓周遭的老師、上級與家長都被耍得團團轉。只要沒有真的做出很可惡的事、被挖出醜陋的那一面,一屆學生,手無寸鐵,焉能奈何?

  「看來你也挺不好過的,送給你『失控』,讓你自己體驗一下,什麼都不顧的快感吧。」

  我徹底墮落了,長了點肌肉的我不會去欺負同學,但當同學妄想欺負我,我會讓他們在第一時刻知道我的凶狠,我會瞬間加倍報復回去的。我讓欺負我的同學怕了我、我翹課、我離家出走、我不回家、我與家長是混黑道的同學處在一起。  

  荒廢的日子過了沒多久,母親病情惡化,我們北上桃園,我轉了學給爺爺奶奶帶,我想了想也只好重新開始。從小唯一帶給我溫暖的是她,教會我很多事情的也是她,讓我能夠不完全脫離正軌的也是她,她總是用溫情感化我,我的內心也很感激她,但每日聽著她的痛苦我卻不知所措,也不知該如何回報。

  「你想清楚了嗎?今年的聖誕節可真冷,你還是一個人,但是最靠近你的那個人該怎麼辦?這次『回報』送給你,好好利用一下吧。」

  我瘋狂在興趣上著手、接觸許多東西想要盡速提升自己,在最短的時間內闖出某些成就想要以此來回報她,就像以前有一次西裝男人所說的,用自己的作為讓他們閉上嘴巴,我要全力以赴,讓他們Shut the fuck up。

  我不是廢物,因為這樣會牽連了母親,如果我成了天才、成了「優秀」,我母親與有榮焉,誰會再言傷她?

  我開始讓自己去接受讀書,這次不是被逼迫的而是自願的,我的成績在新的環境下表現不錯,比起國小與國一時被逼著讀書那頂多待在中上的程度,我可以讓自己變得更好。我繼續打球、練習街籃;放棄了籃球,因緣際會下接觸了舞蹈;繼續看著許多各種故事,偶然在上課時因無聊寫起小說,似乎找到了自己能夠急速進化的才能,瘋狂創作了起來。

  但是「回報」給得太遲了,母親在一年後,我國二下的時候走得突然,令我茫然。

  「我很抱歉,但你該要做的,自己清楚,你要自己找到動力讓自己繼續前進,所以我給你的是,『努力』。」

  模式繼續,我卻不知何去何從,但是西裝男人說得沒錯,我想,母親要我能夠快樂地活著不要像她一樣,到頭來只留下了千瘡百孔的身體以及傷心的回憶。我是她的唯一,她就在天上看著我,我不能夠再讓自己墮落、再讓自己意志消沉,我必須讓自己活得精采,不辜負她懷胎十月把我生下來再把我養育長大的恩情。

  「回報」也轉移到了父親身上,怨恨或許經過了年歲的洗刷,就算還有,以現在的理解也懂得他的艱辛而釋懷了。作法會帶出不一樣的結果與後果,但過去了,往後的路還是得繼續開創,重要的是往後。

  我開始維持了每周寫出五千至一萬多不等字數的習慣,打算在日後邊上學邊出書寫稿,這似乎成了我的所有。舞還是在跳、課業還是在顧,但我所有的精力全都放在了寫作,用了一年的時間以大量閱讀、大量模仿、大量構思寫作的方式來讓文筆短時間提升,詞彙量及成語俚語諺語都不斷增加。

  西裝男人終於帶給我「才能」,但他沒能將「幸運」在往後一併帶給我。在我高一的時候,那夜的十二月二十四,他帶來的是「掌握」。

  三年內學校的課業我全是臨時抱佛腳的讀書方式,但我一直都維持在前四名,就連統測也是一個半月前開始準備,還考了全校第十四名。我能夠去理解並加以運用我接觸到的東西,可以比較快上手那些不同的事情,能夠用思考的方始將自己套進最適合自己的方式來加速成長。

  我也接觸了其他許多興趣、也繼續偶爾地維持著以往的興趣。

  但我一直寫稿一直進步一直換故事打一直投稿,到最後雖然有個故事是能出書了,但現實的殘酷卻完全將我打入谷底,或許這不是個適合我的國家加上時代。現在的時代要的是完完全全的「市場」並非「才能」。娛樂效果大於質量,也能產生數量。我的東西越走越深,從文筆、從人物刻劃、從情感、從貼近現實的細膩、從複雜的劇情路線,但這些確與時代的需求相反,只能被拒絕。

  能出書的那一部正巧是我不甘接受現實而花了一個半月時間寫出來的大眾向生存,它的待遇,竟遠超過了我用了許多心思及一年半時光重打四次的產物。

  我的意志很消沉、給自己的壓力與期望不斷反向摧殘,這次來折磨我的不是外在而是自身,整整三年我被嚴重的失眠破壞殆盡,我的思想與人格也逐漸反差,擴大了負面的那一處,鑽牛角尖、走火入魔,病了,重鬱了,極端的觀念不斷衝出,顛覆我的腦。

  高三那年,西裝男人到來了,他緊皺著眉頭,搖首了一下,「這次帶給你的,是『知足』。不是物質上的,而是你對於自身的野心與慾望。繼續加油,沒什麼好說的。你會找到更多有價值的事物。對你來說,人生活下去的意義就是創造那個價值、滿那個價值、完成那個價值,期望與結果的正比越差越大,你跑越快就離越遠,讓你身心俱疲,這時候,你不是繼續盲目前進,而是得換個方式前進,因為前面的那一條路已經坍塌了。

  我聽著他的話,逐漸釋懷,渴求在生活中維持這些目標,但我必須找到其他目標能夠平衡這些東西。

  

 

  我在鍵盤上敲敲打打著一些東西,最近過得挺愜意的,一個人住,也很少會有睡不著及失眠的情形。生活似乎開始頹廢了起來,有得必有失,文章寫得少了,但常常去練舞在舞蹈上也漸有所長。

  六坪大的套房房門被打了開來,來者沒有敲門,而門也確定是上了鎖,這卻沒讓我有多大的驚訝。

  我看了看螢幕上的時間,回頭說:「今年來得有點晚啊,在送其他人禮物嗎?」

  來者沒有別人,正是蓄著鬍渣身穿襯衫毛背心的成熟型男,從我五歲到現在,他的外貌可是一點也沒改變。

  他一語不發地將身後的門關上,拿出了藏在口袋裡的雙手搓了幾下,一如既往的雙眼無神,但看得出來眉宇之間的沉重少了一些。

  我訝異地說:「我以為你的雙手總是抓著什麼東西,原來什麼都沒有嗎?」

  「那只是習慣動作罷了,你也會吧?」男人反問。

  「那麼,這次是來送什麼的?有點期待啊……每年你所送的東西或多或少都會改變我的生活,難不成這次要送我『另一半』嗎?」我嘻笑著開玩笑。

  男人笑了笑,搖頭說:「這次要給你的,是『尋找』。你已經進入了一個新階段,而這個尋找,也不是你已經找到的道路及長才。你這次要找的,是『人』。只有你可不行啊,找幾個夥伴吧,找幾個能跟你出生入死的好友,繼續向前。每一個故事都有一群各有長處的角色在幫助主角,你的故事有了,那麼身為作家的你呢?」

  我一怔,也微笑了下,頷首沉澱。

  男人打開房門的聲音讓我從思緒間回過神來,我急忙喊住了他,詢問:「對了,你從小就陪伴著我,我卻還不知道,你到底是誰,以及你的名字?」

  男人沒有回頭,他走出了房門,讓見狀的我有些失落,想不到就在房門旋即關上的那一刻,他低沉的嗓音留下了一句話,讓我怔怔看著門板失神許久,心中難以置信──

  「我……就是你。」

 

  以上九成九真人真事。

  LILKrake章魚 2015/12/25 祝大家聖誕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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